成都MC浴室调查实录:约炮与猎奇,艾滋与群交,快感与人性
2020年10月1日,正值成都MC浴室周年庆,盛况空前,在此期间MC浴室被爆出,一名艾滋病患者与其他客人无套发生性行为,预计感染13人,一石激起千层浪。
2020年10月3日凌晨一点,MC浴室以需要打扫为由,驱赶了上千位正欲寻欢作乐的男性同性恋者,当他们还在骂骂咧咧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此时,他们所在的 这个中国最大的同志浴室,正在微博上被曝光。
如果MC浴室一定要有一天被报道,我希望由我来做,以一个同性恋者的身份去做。秉持媒体人的坦诚,也饱含身为同性恋者的理解。
以下,是我关于成都MC浴室的调查手记。
MC浴室坐落在成都市东门大桥上的一个小巷深处,藏得深,也有避免突击检查的意味,不过事实上,这里离成都市中心人口最密集的商场:太古里,只有一个滴滴起步价的距离,它在大众点评上的名字叫做“MC SPA 满舍” MC浴室只是同性恋群体私下交流的称呼。
同志浴室的意味从来都不是用以洗浴的公共场所,它是一个舶来品,1950年前后,美国开始颁发被称为“同志天堂”的同志浴室的经营许可证,它意味着这里可以合法的进行同志性行为。
在此之后,“同志浴室”的题材也多见于欧美的多人同性色情影片中。
MC浴室,也是一样,时至今日,它俨然成为了,中国男性同志群体,发泄,窥探,满足自己欲望的冰山一角。
「你不想去看看吗?」
当我到达MC浴室时已是2020年10月3日的11点24分,MC浴室已经关门,三名北京来的二十出头的游客跟我吐槽:“几个月前我们就说好过来看看,结果发现这里不知道被哪个傻逼举报了!”
期间,他们的同伴提议去一家更老牌的同志浴室“热带雨林”。
“听说那里面的都是老头子,没意思。”另一名同伴说到。
问及他们为什么会把这样的一个地方作为自己小长假成都的目的地,他们的答复是:“猎奇”
“听说就跟欧美GV里一样,你们不想看看吗?”小金是他们几个人里最活跃的。
“那你为什么还怕的要死,非要拉上我们?”小金的朋友跟他开玩笑似的说到。
“那我万一在里面被强奸了怎么办?”小金回答。
赫兹本人作为一个同志,MC浴室上热搜,甚至被取缔,我都双手赞成,但我们更应该正视的事是其背后的社会成因。
时至今日,我依旧认为中国的“同志文化”其实是一种舶来品,一面是自由、刺激、猎奇、性,一面是恐惧,担忧,孤独,性疾病。
而MC浴室的存在与曝光,也只是这种矛盾的聚焦与放大。
「它提供了“选择”与“保护”」
“MC作为一个消遣的地方,我认为它是出色的。”波叔已经上了年纪,他是一个“MC浴室”微信群的组建者,这样的微信群大大小小有几十个,多的数百人,小的几十人,遍布全国各地。
在他仅三天可见的朋友圈里,我看见他发:“当然希望有继续生存下去的空间。”配图是一张MC浴室所在的东大桥的夜景。
相比在公厕,在公园角落,在他看来,MC浴室是一个更“好”更“干净”的场所,他详尽的给我介绍了MC浴室里的一切甚至提到了“选择”与“保护”。
在MC浴室数百平米的空间中,分布了无数的小道,岔路,如迷宫一般分为酒吧,更衣室,小黑屋,淋浴间,以及三大休息区,每逢节假日,这里招待的男同性恋者普遍在500至1000人。
对于同性恋者来说,你可以在短时间内遇见数百上千个“同类”,并且可以尝试勾搭任意一个进行性行为,这样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复制的。同时,阴暗的灯光,无数的岔路,也极大的降低了被辨认出来的可能性。
在结束聊天对话时,波叔给了我一张平面图,说如果MC浴室再开业的话,他可以进去看看。
其实我非常怀疑波叔是一名MC的营销,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几乎打击到了每一个希望去MC浴室的同性恋者的痛点。性,与保障。
在MC浴室“小黑屋”的隔间里,有一种东西叫鸟洞,在男同性恋者中“攻”的角色只要把自己的阴茎插入隔板中的小圆孔中,自然而然就有另一侧作为“受”的角色的男同性恋者主动帮他口交,两个人并不知道对方的样子,只是纯粹的发泄。
我感觉到一种巨大的错位。一种社会压力下的意识形态上的扭曲,看似更多的选择,并没有给这群人带来更多的自我认同,而是纯粹的发泄,而所谓的“安全”并不是更干净的性行为而是减少自己被人“发现”的可能。
而这也是今天中国同志群体的现状,也许对这个群体的大多数人来说“安全”并不意味先戴套,而是要先戴上一张跟“正常人”一样的面具。
MC浴室,简图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什么是淫乱呢?这个度由谁把握?早个几十年,传教士体位以外的做爱姿势都是淫乱的,“白日宣淫”还规定了啪啪的时间。人类的性观念在不断演变,作为其中一员,我们无人可评价它的褒贬——能做到对自己负责,对安全负责,在我看来,就没有其他的问题了。”这是受访者小刘的态度。
他是在MC浴室玩得最疯的那批人,MC浴室一张门票最多使用16个小时,而他有一次进去后,续了20多次门票,不分昼夜的在这其中寻欢作乐。
他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告诉我,就在两天前,他跟这个人发生了性关系,打开抖音,我发现是一个粉丝数百万的网红,那头,他还在形容着这个男生做爱的时候有多浪。
“就你一个人吗?”我问。
“不,好几个,我们一人上了他一次,同时他还在帮别人口交。”他把画面形容得活色生香。
“你有担心过HIV吗?”我问他。
“出来玩,就要放得开!”他用教育的语气对我说道。
“那道德呢?很可能到最后,作为一个受方并没有拒绝的权利不是吗?”
“来这不都是你情我愿的吗?正常人,谁来这啊?”他想当然的答道。
我觉得我不太能跟小刘交流,他身上有一种无法沟通的极端自由主义以及以自我为中心,但是从另一个立场上,我是理解他的,我觉得它代表了同志群体中的一部分。我觉得那是一种自我放弃的情景下的,宿命式的,报复性的欢愉。
对于MC里面的这群夜以继日的已经“疯掉”的人,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但这背后,是一群有着极大的自毁倾向的人,再用一种赢家的姿态,在摧毁掉自己的人生。
MC浴室,正门
「我是受害者,吗?」
其实在MC,还有更核心的,除了“自由”带来的疾病,这里是否还有可能存在“强迫”与“暴力”。
小林作为一个受方,在这里,丢失了他的第一次,他是被朋友带到这的,然后在无数个岔路口,他跟朋友走散了,在这个迷宫一样的小黑屋,他裹着唯一一条遮住下体的毛巾,走不出去。
他并不知道,在曾经一条关于MC浴室的采访中,MC的一位经理对媒体说到,装修时,MC特地在各个小黑屋之间装了很多互通的小道,不熟悉的客人很容易绕不出去,这么设计是为了让顾客间的互动更“有趣”。他跟同事已经私下将“小黑屋”改称为“密室逃脱”了。
小林迷失在这样的密室逃脱里,遇见一个人。“我那年16岁,是跟社会上的哥哥去的,对性很好奇,没什么经验,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后来出现了一个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生了。”
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过往的性经历,社会身份,以及联系方式。第一次与小林发生同性性关系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第二天,带他去的那个哥哥还笑着问他:“昨天走丢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没好意思说,还被嘲笑了一番。后来也就过了”小林说这事的时候很平静。“一个男生在乎第一次还挺可笑的对吧?”他如此问我。
我问他是否考虑过这其实是强奸,他愣了愣。
“也不算吧,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很喜欢的铅笔弄丢了,过几天也就忘了。”他说。
小林今年18岁,他偶尔还是会去MC浴室,一种诡异的归属感,有的时候还挺爽的,他说。
我能在小刘身上看到一种悲凉感,我能感觉到他对MC还是有很大的依恋,刺激,归属感,以及发泄欲,但这也有很多伤害,这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很相似的,MC在伤痕之外,可能也帮他建立了对于性,对于感情,对于同志群体的认知。
但是他还太小了,他还没办法分辨伤害,甚至他建立在这里的所有,对于同性恋与同性性行为的认知都是错的,但是他不知道。
我也很崩溃,就是,这可能是一种在今天社会上,无论同性恋跟异性恋都要面对的残忍的现实。
当生活摧毁我们的人生的时候,我们往往也是不知道的,太多例子了,辍学,跟一个不合适的人结婚,遇见一个特别不好的环境,这都不是我们当刻能发现的,可能真的要很多很多年,我们才知道,哦,我被伤害了,但是那时候,你连一个可以憎恨的对象都是找不出来的。
所谓残忍的现实,残忍在这。
「救赎的“小丑”」
BoyA可能是我唯一采访到的“好的人”,他会在每周五以及周六在MC浴室当志愿者,做HIV检测,那是一个在SPA区独立出来的空间,酒气蒸腾,一个塑料袋放在脚下,医疗废弃物就装在里面。
在MC,他一遍又一遍的讲着安全性行为的重要性,却总是换来客人的嗤笑与不解,但他还在坚持着,直到MC浴室关门的最后一天“有一个人听,就值得。”他说。
每个周末晚上,当他看到成群结伴的客人们走进来的时候,很难受的。“满脸写着欲望,把自己置身于巨大的危险之中而不自知。”
“但是日子久了也就理解了。”他说:“现代人的社会压力真的特别大,他们很多人都是有安全意识的,他们也知道这样危险,但他们就是愿意用这种自身的安危去置换一种对于现实的抽离感。”
他跟我分享MC的一位常客,每次来都到MC都会找他做HIV检测,每次出结果那20分钟里,都要求神拜佛,转发锦鲤,满脸紧张,一检查出来,扭头又去high了。
“我并不歧视他们,我只是觉得他们没有找到合适的发泄的渠道。”
我问他,MC浴室内,每天平均来找他的人都有多少,他说最多不超过20人,面对每个周末要接待成百上千人的MC浴室来说,这个数字无疑是沧海一粟。
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种神性,就像混沌时代的智者,在愚昧与疯狂中保持着一抹清明,一种属灵的,能救一人是一人的悲悯,但是,他恰恰又像这个布满乌云与滚滚浓烟的互联网时代的那一丝理智一样,显得苍白而又无助。
就像在我们倡导同性恋平权时那些理智的声音一样,在很多时候,我深刻认为,同性群体也许需要的不是这些外力的支持,而是一种这个群体本身的自尊、自爱、以及自我认同。
BoyA身上的那种荒诞来自于,深处一群已然自我放弃的人群中,却对这群人产生了一种卿本佳人的悲悯,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在一个布满小丑的舞台剧中,唯一的智者,可能在小丑眼中更像一个小丑,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的社会中,在除了MC浴室之外的地方,也屡屡发生。
最后,在最后的最后,我看到的MC浴室,更像一个在人间真实发生着的荒诞戏剧。在这个中国最大的同性群体聚集的城市中,在那些阴暗的角落里,有看客,有演员,有天使,有魔鬼,有施暴者,也有受害者人们自行分布,也自行上演着,真实的人间的故事。
很多网友说,在看到MC浴室的照片被曝光后,产生了生理上的不适,更加反感同性恋者。
但是事实上,那些比色情片片场更加令人汗毛直立的视频背后,是更多的人性的挣扎,是鲜血淋漓的同性群体的现状。
对于MC浴室,对于里面的客人,我是有很多批判的,但是,对于他们的现状与困境,我也有许多身为同性恋者本身的理解与感同身受。
它像我采访的大多对象那样,我没办法在大家的关注以及口诛笔伐的背后给所有人一个结论,一个巨大的悲剧,事件背后,当我们聚焦于个体,聚焦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都是有巨大的无奈跟无力的。
在巨大的社会议题背后,让大众,看见、认知、了解,也包容每一个人的结论,与看法正是「赫兹实验室」倡导的价值观。
这篇文章,我想用一个现在一直回荡在我脑中的画面作为结尾:
还记得,在关锦鹏出柜后的第一部电影1998《愈快乐愈堕落》的片尾,银幕里主角的车在公路上参差离去,配乐响起了王菲的《暗涌》,情绪翻涌,脑里回忆的正是游离光影的浴室暗涌…
糟糕、无奈、身不由己的无知、逼人现实的社会带来的巨大荒诞感,也许正是这些构筑了我们的人生戏剧,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生而为人,我们都差不多。
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的很多诱惑,看似“刺激”、“自由”、“光怪陆离”但是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却能感受到那种巨大的,“人”的生命力的缺失。
灰色行业的灰,不是它是否被法律允许,而是因为在那里,开不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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